從自身出發重看北野武《花火》— 為何我認為它是部好電影以及我看到什麼?
就讀了電影學系將近兩年之時,在見識學校系統迂腐過時,教師資源守舊貧脊,同學間互不砥礪只求學分充足,我對於電影的熱情,逐漸轉向自身身上,因此想要開始撰寫那些過去曾經感動過自身的電影,想探討為何它們打動了我,我不停地累積電影知識、哲學素養,能否在現在的時空中,或多或少剖析那些為何讓我觸動的原因?我帶著這樣的想法,開始了這一系列的「電影重看」欣賞,在寫此文章之前,我已看了我當初認為的人生前五作品《路邊野餐》、《霧中風景》等⋯⋯,但都忘記寫作,忘記寫下自己的感受以及分析,因此這將會是第一篇以自身出發剖析自己為何熱愛此電影的文章,希望不要是最後一篇,今天來談北野武的《花火》。
北野武的《花火》或許會是我的人生第一名作品,北野武在這部片除了眾所皆知的暴力美學外,更觸動到我的是他對於時間、身份的感觸,那些對於時間流淌於掌間的捕捉,對時間傾瀉而出的負重釋放,無所事事的鏡頭以及路過的人,完全是我無以言說,對於電影這個時間不停轉動之媒材所醞釀中的看法。而對於身份,和我不停詢問的:「外表看起來像誰,就一定是誰嗎?我又是誰呢?」完全激盪,北野武透過時間與身份的拉扯與探詢,將慘忍真實中淒哀的浪漫煙火挖掘出來。
以下是那些我認為北野武《花火》是一部好電影的原因:
一、人物間的真誠之情
另一個我十分喜愛的導演,來自中國的畢贛,曾經在訪問中說道:「我的電影中的人物情感都是完全單純的,他對於朋友就是朋友間的情感,對於老婆就是我愛她。」或多或少,亞洲電影都有這方面的特色。這幾日剛讀完太宰治的短篇小說集《美男子與香菸》,其中也是無法止住的真誠訴說。
《花火》中人物少有對談,大多數的台詞是情節推動中的單向訴說,而當有人物角色間互動之時,那都是完全的真誠,不像西方電影喜歡安插許多伏筆,或是淺談詞等等,因此我可以說,我不喜歡淺台詞,我不喜歡得猜測角色到底想說些什麼,這些台詞代表什麼等等⋯⋯。我喜歡人物的真誠,覺得對方很可憐就說很可憐,即不繼續訴說,覺得對方很辛苦就說:「你真的也蠻辛苦的!」而不是故弄玄虛,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舉例來說,主角阿西與摯友在車上時,摯友說了:
「你老婆病情如何,(略)
「如果可以和我老婆一樣健康就好了,(略)
「你也是蠻辛苦的。」
以上完全沒有淺台詞,全是字面上的意義,而且也沒有過多解釋,像這樣的純粹,我擔心你和你老婆,就是這樣而已,將資訊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反而衝撞出了人物間的真誠。
另一個例子是片子快到一半時,阿西的後輩在酒吧告訴阿西他要結婚了,以及認為阿西摯友很可憐,他說:
「前輩,我要結婚了。(略)
「哎呀,我原本也想玩玩,但是她連我受傷都天天去醫院探望我。(略)
「我想到崛部前輩,我覺得他真的很辛苦。蠻同情他的。」
這也完全沒有台詞,少了猜疑,觀眾可以用十分輕易的方式進入角色的內心切片。
為何說切片呢?之前的電影教育總叫我們要不停往角色內心挖掘,越深越好,那的確是一種相當有韻味的角色塑造方法,但我更喜愛的是片面的,轉瞬即逝的,一種「原來他要結婚了,一定很幸福吧!」這樣輕鬆的角色塑造,所以這種沒有淺台詞,不刻意要求深度的角色塑造,在我眼裡十分有魅力。
二、記憶擺脫中性
使用閃回的電影不計其數,《花火》中也使用不少閃回的手法,對於閃回,我認為這是在訴說一段記憶,而不是一段時間,當提到記憶時,大部分的電影或敘事藝術,都傾向保持中性,彷彿這是一段「過去」,僅此而已。但來到出色的敘事藝術,記憶會開始有質地、有溫度、有速度,是「某人的記憶,而不是過去」。
在《花火》中,我十分熱愛的原因之一就是北野武讓記憶有了個性,這不是角色賦予的,而是作者給予的記憶質地,他在這裡將「記憶」與「暴力」扣合在一起,再用《追憶似水年華》中類似的手法,透過客觀物件引發主觀人物「傾刻之間」的記憶湧現,因此片中的閃回通常是主角阿西看到了「什麼」或是聽到了「什麼」(客觀物件引發主觀人物記憶閃回),然後通常是瞬間的暴力回憶(自己槍殺歹徒、摯友被開槍),然後轉瞬即逝(這和《追憶似水年華》相反,記憶不會久留,反而像鬼魂一樣溜走),這種冷冽,平靜生活中突如其來的暴力回憶,又狡猾地消散,是北野武給予記憶的特質。
因此我們可以說,對於北野武的作者角度,記憶不是美好的,記憶是冷冽的,突如其來無法抵擋也稍縱即逝,充滿暴力,在內心與外在都欺凌著人物,或許可以說和電影中的拳頭與子彈相比,記憶是隱形的攻擊。
三、對於時間流淌的凝視
我自身對於當代敘事劇情電影的厭煩,最大之處莫過於作者總是緊握著時間不放,好似它是絕對掌權的權力,每一分每一秒故事得不停推進,資訊得不停丟出,角色要趕緊哭、臭臉或是大笑,又或是情節得一個接著一個來襲,目的即是製造出感動的廉價感受。北野武《花火》深得我心之處即是它呈現了一種對於時間流淌「凝視」的感受,人物間會一起走好長的一段路,或是看看海,不做任何的事,就讓時間不停地越走越遠。
此外還有更多,例如片子剛開始刑警們在埋伏,一邊在談論主角阿西很可憐(主線),而此時竟然有另一個刑警說自己要約會,拜託不要加班,這種完全搞爛氣氛之舉,卻巧妙地阻擋了時間的加速,讓我們感受到當下的時光流逝。而片中滿是這種無意義的情節,甚至有些突如其來的橋段與鏡頭,或許在主流電影人眼中,他們認為這些是在塑造角色,但在我眼中這就是在呈現時間的流逝,豐富了詩意。
舉例來說,我前一段提到的橋段,刑警們正在車內討論,而主角阿西此時在外頭也嚴肅地站著,但卻有顆棒球滾到了他的腳旁,是一旁的年輕人玩丟球時不小心滾落的,阿西就和兩個年輕人搞笑似的亂丟球。
其他還有,阿西到家樓下時,發現有個玩具腳踏車擋在路邊,他就把它移到牆角,這顆鏡頭對於敘事、角色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就是人物在經過時間沖刷時,會沖出的雜質。
又或是阿西遇到的閒雜人等,完完全全沒有幫助到故事敘事,廢棄回收處的大哥(他只是賣車給阿西,這根本不算推動敘事),以及大哥的女兒,大哥女兒總是睡眼惺忪地抽菸,看到誰都說隨便賣,之後就被大哥扒頭,臭罵一頓,完全不推動敘事,卻透過支線,或許根本不算支線,就是時間運行中,其他空間發生的事物,讓整個電影充滿了詩意。
還有一個情節我十分熱愛,就是阿西換裝成警察要去銀行搶劫前停在路邊,一個流浪漢和他對上眼,不停傻笑,阿西搖下車窗,拿出真的手槍對著流浪漢,流浪漢隨即搞笑假裝害怕,阿西也開玩笑喊了一聲:「碰!」,流浪漢就假裝中彈了,這種敘事中突如其來的暫停,為的是更真實地面對我們無法緊握的時間,對於時間的釋放。
四、對於身份的質問
片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情節,莫過於阿西換裝成警察去銀行搶劫一段了。然而,片中未曾提及阿西為何不當警察,他在電影中的時序簡直是胡來,先是刑警,然後突如其來地變成了一般人,又偽裝成了刑警,最後被刑警追捕。
《花火》中的刑警、黑幫,從不主動說自己是什麼身份,我們往往靠台詞、穿著來分辨,而片中的這個橋段根本是顛覆了我們在電影中、在生活中對於自己、他人的身份認同,一個前任警察,穿著警察的制服,做了歹徒才會做的事,我們就像銀行中的職員、客戶,傻愣在原地,這是重重的,撕心裂肺的提問,我們到底是誰?
一個像是流氓的人,不停吶喊著自己是刑警,他是流氓還是刑警?一個身穿制服的警察對路人開槍,他是警察嗎?贓車成了警車,警察成了殺人犯,人到底是誰?
以上,這些是我認為《花火》中主要讓我觸動到的細節,其餘還有使用多媒材(繪畫)的拼貼性,以及阿西和摯友崛部在電影中雖不再見面,卻巧妙地過著相反的生活,提出了一種生命的可能性(長與短、孤獨與陪伴)與必然性(自決、自殺、悲劇)。
北野武透過時間、記憶、身份的提問,不停在悲劇的背景下不斷靠近真實,不停詢問真實為何,或許從來沒有答案,但是電影中人物真誠地掙扎、北野武作者風範真誠地闡述(他的演出也是我認為他自導自演所有作品中最好的,最內斂,最慌張,最感性的),使我自身陪著北野武一同跌倒與奔跑,感受到時間和身份有如呼嘯而過的陣風,拍打著自己耳垂的寒毛,在身後衝撞出一部出色的作品。
這是一篇源於我自身,透過我思想過程書寫出的評論,一切都只為我自身服務,這是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