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前行：短評 — 初看藤本樹《炎拳》

雖然藤本樹早在2016年就開始連載今日我欲淺談的作品《炎拳》，並且以相對於其他Jump連載作品中驚世駭俗之精簡篇幅於2018年就完結，簡潔俐落之速度有如漫畫中導演丟出去的斃命飛刀，但我依舊是和其他非死忠Jump粉絲，對《炎拳》這中二病爆棚的臭直男作品名稱而望之卻步，深怕又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大秘寶探險，讓人無力、疲乏，最終只能在每個男性視角底下的複製人巨乳軍團中棄番。然而在觀看的過程中，我不時回想起國中在盜版網站上看《爆漫王》動畫中的天才漫畫家將太，當初他以新人之姿橫掃排行榜，並且和出版社說只要自己可以霸佔排行榜第一長達數週，就要請出版社答應他能腰斬任何一部連載中的作品（太中二了吧！）。最後他如願以償，靠實力取得了資格，而他選擇腰斬的漫畫，就是自己的作品。說是腰斬，其實是選擇了最該結束的時機，讓作品的能量在恰當的時機綻放與停止。觀看《炎拳》的第二、第三部分我幾乎是廢寢忘食，花了四、五小時躺在床上盯著手機螢幕，感受到藤本樹幾乎是一氣呵成，那看似雜亂破碎，如跳蚤一樣亂跳的意識，其實就像呼吸舒順平滑，讓人感受到心中的震盪，並在最後一格分鏡中奔騰而出。

藤本樹的才華在漫畫的初始設定就能一窺。冰天雪地的末日世界，有再生能力的阿格尼，透過讓妹妹砍斷手的方式來餵飽整個貧窮飢餓的村子，避免人們在末世瘋狂；此時從遠方來了一支軍隊，有火焰能力的軍官被食人村的倒反道德給震懾，一把火燒毀整村，並且這火在身體燒成炭之前不會止熄。所有村民，包和自己的妹妹都歿於祝融，混身著火的阿格尼必須在劇痛和絕望之中，顛簸地向軍官復仇。而報仇之旅被一個超過三百歲的生理女心理男導演拍攝於鏡頭之下，導演、攝影小妹與火燄人主角踏上了毀滅之旅。

角色設定、自然系的能力碰撞與男帥女美之Jump熱愛的王道元素藤本樹全都用上了，沒有一絲的鬆懈。然而照理來說必須是匯集一切「熱血」的憤慨，濃縮噴發出的戰鬥場面，卻被藤本樹硬生生切除，如跳接一般直接省略諸多打鬥畫面，反而著重側寫角色間互相背誦的低級英文單字。整部作品前期可以看見許多諸如此類的單方拋接，藤本樹丟出一些王道漫畫常見的橋段，卻在即將抵達高潮之際收束，不留一絲痕跡。準備大戰就把火焰全塞進不合時宜的西裝；突然出現幾個能力滿點的角色，卻在隔幾話後以一格微小的分鏡草率解決。如此的惡趣味不免讓人想到昆丁塔倫提諾的電影作品，主角為了打倒無惡不赦的壞蛋，到各個地方修練與討伐，並在過程中發生許多讓人困窘的尷尬情況，觀眾在吐槽與訕笑中，莫名其妙地體悟了一種上述感受之外的衝擊。

然而當《炎拳》來到第二階段時，那些僅存的飄渺敘事能量早已飛灰煙滅，被阿格尼逝去的大火吞噬，徒留純淨的身軀，與意識狂亂的精神。此時，作品的核心開始被洗滌於表層，人在末世意識到自我信奉之物的脆弱，卻又堅守信仰，姓名的亂竄、時空的跳躍。《炎拳》如此迷亂卻又不斷往「人之為何為人」的人文主義中挖掘，失去了時間、空間、角色背景設定等等諸多傳統敘事仰賴的「能量」來支撐我解讀後，我在搖搖晃晃之間，看見了《炎拳》中最無法明說卻又真誠的痛苦與溫柔。

阿格尼/炎拳/神/哥哥、尤達/露娜、桑/薪柴/神子；此時不同身份的推移與互食，記憶的錯亂與被迫安放，使人聯想到亞倫雷奈的經典作品《廣島之戀》與吳爾芙諸多小說作品如《燈塔行》、《海浪》等等⋯⋯。就是因為有如尼采永劫回歸一般的體驗，再生者因為永生而記憶錯亂、情緒低弱，最終在卡繆的嚴肅探問中無限死亡與復活。阿格尼開始透過虛構的、倒反的記憶來欺騙自己與尤達，不用吃飯但還是硬是吞進肚子裡，無法入睡但還是閉著眼，最終進入了《廣島之戀》電影開頭日本男人的呢喃，催眠自我也催眠對方。而漫畫以極短的篇幅，一種吳爾芙在《燈塔》中切分生死的方式，飛快地帶過十年阿格尼虛偽的「演員人生」，這十年他騙自己是哥哥，騙尤達是他的妹妹，騙了被他燒死的男人的女兒，還抱了他的孫女。

當《炎拳》進入尾聲，讀者、觀眾可以倚靠的所有工具全都發潮了，沒有了時間，沒有了空間，姓名不再是專屬於誰的，甚至有好幾個人根本長得一模一樣！所有的臉孔都被磨成一個平面，形成了鏡子，照映著觀眾本身，使我們羞愧。分鏡中的格局無限放大，卻使人感受到無限縮小，一種孤寂之感。當兩人飄在空中，使人聯想到了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飛向太空》那30秒的失重時間，所有事物都失去了意義，時間虛無、空間虛無、記憶虛無、姓名虛無，只有彼此抱著的感覺是真的。最後一切收束在當初我們以為胡亂、好笑的預設之中，卻滿是感動。

即使是網路平台，藤本樹的《炎拳》依舊是在Jump底下的作品，能達到如此自由、現代性、意識流，甚至最終沒有敘事的表現，還是讓我顫慄。我感覺自己拓展了原先對於漫畫媒材的想像，看見了漫畫在意識流書寫方式中優於電影的部分，看了一種「新漫畫」，精神得到滿足，像是吃了《炎拳》中沒人能吃到的大餐。

註：以下是閱讀過程中我認為可以參考的其他作品，依照《炎拳》中的時序

昆丁塔倫提諾《追殺比爾》

上田慎一郎《一屍到底》

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

尼采《權力意志》

亞倫雷奈《廣島之戀》

維吉尼雅吳爾芙《燈塔行》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飛向太空》

加斯帕諾埃《性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