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自決與精神死亡三選:《櫻桃的滋味》、《鬼火》、《綠光》
當卡繆於《薛西弗斯的神話》開頭驚天動地地宣示:「唯一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一個:『該不該自殺?』」時,他大致地替存在主義原先較為晦澀難懂的概念下了鐵錨,安排了實際的現實狀況,以及讀者較為能理解的情境體驗。生命虛無的令人恐懼之處在於你越是思考辯證,越會無限逼近虛無的本質;像是個沙漠中的漩渦,越是抵抗越是往下深陷。電影作為一種容易呈現表層寫實的媒介,再現文本中虛無主義的母題是其強項。而電影除了最為大眾的「敘事」功能外,也同時被發現其含有但不限「體驗」與「辯證」的功能。因此電影無論寫實地拍攝人的覺醒與生命庸碌對抗的過程,還是寫意地闡述一種漂浮在空中,無法與生命接觸的體驗,都能引發陌生的感受,以下暫且簡稱「虛無」。
肉體的消亡不等於精神的死亡,又能反轉過來說,肉體的誕生不代表精神同時也連帶萌芽。卡繆的《瘟疫》中有個人物在疫情期間瘋狂撰寫日記,他奔波在危險的大街小巷,簿子每頁都被筆跡蓋得不見天日,但瘟疫快要結束時,他就染疫死亡。許多文本中大多善用於肉體與精神的對立,透過肉體消亡,將人物的精神覺醒描繪地更加壯烈或淒涼。而精神的覺醒的標準不知莫名地又被導向能看見生命虛無的本質,以及自身存在的無意義,如此的當下,確實地,唯一嚴肅的哲學命題只有該不該自殺了。
《櫻桃的滋味》、《鬼火》、《綠光》同樣處理這樣的「生命虛無、精神之死」命題,由於作者手法不同,最後影片也呈現截然不同的狀態考察。三部電影同樣從主角意識自己生命之虛無開始。相較於其他兩部電影的主角在意識到虛無後立刻感到慌張無助,《鬼火》中的艾倫在影片中的位置角度都稍微不同,他是一位精神病痊癒者,正從慌亂中解脫,以波特萊爾的話來說,他理應是最具有生命好奇心,最熱愛一切、擁抱一切之人,但他卻深知活著是毫無意義的事。他目光清澈,整部電影只是往外辯證自己內心正義的過程,而每一層的辯證結束,艾倫也只是更加確定。《鬼火》從開頭到結尾,艾倫一點都不慌張,其中確實有不少人物對他的勸誡十分使人信服,讓人倍感深刻,但艾倫同時也能在思考後體悟到自己自殺的決定還是對的。
「你晚上要做什麼?」
「我?我會和家人一起吃晚餐,然後和我老婆做愛,接著把我那有關埃及歷史的書寫完,然後上床睡覺。艾倫,我愛你是因為你在我的生命裡,我熱愛你就像我熱愛我自己的生命,不管它有多麼平凡。」
《櫻桃的滋味》中的Mr. Badii還是《綠光》中的Delphine不像艾倫在看見虛無的瞬間極度透徹,且從頭到尾沒有一絲動搖。前述兩人更多是處於一種混亂,甚至極度向外人尋求幫助,進而造成周圍所有人麻煩的角色(但也更符合現實人物的描繪)。Mr.Badii成天開著車,在荒漠尋找一些像他自己的人來替他完成自殺,他不找真的很窮的無業勞工(開頭時經過卻不加理會),也不找沒有良心故可以迅速替其完成自殺的壞胚子或傻瓜,他故意找一些心存善念,會對他自殺決定感到困惑的人,花了大把的時間,不停被拒絕,搞得人羊馬翻。Mr.Badii雖然感到生命的虛無,卻也同一時間渴望有人能說服他,或是催眠他,使他精神得到平靜,不再跳動。但為了要讓自身的精神凝結抵抗騷動,卻得消耗至少三位善良路人的時間與精力,或甚至最終四人的精神全都頓悟,達到一種集體自殺。Mr.Badii求助於別人的幫忙,卻沒發現這樣其實是一種情緒勒索。他擅自認為人是一種集體意識,而非個體總和。或許坐在副駕駛座的人就是想庸庸碌碌過一生,這是一種自由的選擇,或許他想為了別人而活,或是其他千百種可能,就是不想體悟到生命虛無的苦梗,卻被Mr.Badii硬是挑起,精神陷入火海混沌。這讓我想到齊澤克的《變態者意識形態指南》裡面的那副神奇眼鏡,當你的朋友死都不想戴上眼鏡,你還用暴力使他戴上,逼迫他頓悟,這樣不是很雞掰嗎!?雖然《櫻桃的滋味》極簡、乾脆,演員的表演動人,但Mr.Badii有如行走的不定時炸彈之核心精神還是讓我卻步。
「先生,可以坐下來談談嗎!?」
「我還要上課呢,怎麼了?」
「如果你明天喚我兩次名字我依舊沒有回答的話,記得多叫我幾次!我可能只是睡著了!或是你拿兩塊石頭砸到我身上!請千萬要把我叫醒!我可不想這樣死去!」
「我會拿三顆石頭,別擔心。」
《綠光》的Delphine因為和交往許久的男友分手,突然間對生命所有事物都失去興趣,侯麥讓這樣的心理狀況更寫實地依附在物質狀態。Delphine知道自己對事物失去興趣,也知道這樣的精神狀態會讓她自身逐漸崩壞,因此急於尋找救援,她知道不能待在原地,需要即刻遠行,碰觸更多陌生人,和外人交友,燃起熱情;她全都試過一遍,旅了行、交了友,但就是沒有任何幫助,到了當地也會立刻離開。然和Mr.Badii不同的是,她精神頓悟後的掙扎全在自我挫折中徘徊,再度嘗試,又再度失敗。侯麥的刻畫深刻之處在於,Delphine處理這種熱情與虛無對抗之感已經漫溢全身,因此當身旁的友人一說了些看似毫無重量的批評,Delphine就會立刻像刺蝟將尖刺往外突刺,要不是和對方起爭執就是直接落淚,以旁人的視角來說非常公主病、討人厭(花錢出來玩,講你吃素你就生氣)。但確實,作為一個像落石一樣沈重的生命問題——「精神之死」,光是撐著就耗盡全力,怎可能在妥善維持思維的狀態下還能應付別人的屁話?既然生命現況太過危險與混沌,那就拿過去回憶來填補,現在沒男友就把前男友拿來說嘴,或是打電話找前男友;或是將生命重心託付給一個罕見的自然狀態,或託付給一個匆匆瞥見的陌生旅人,若能發生奇蹟(看見綠光、對方不是噁男),那就能挪用這現象,作為闡釋自我生命的解答。
當電影不再只淪落為敘事的工具,而更能像《鬼火》一樣提出相同核心不同面向變奏的辯論形式,或是《櫻桃的滋味》、《綠光》中以體驗為主的概念,觀者更能進入角色的精神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