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波特萊爾《現代生活的畫家》——此刻瞬間的凝視
說到法國作家波特萊爾,其最出名作品《惡之華》(也有翻譯《惡之花》)在當時驚世駭俗,事後精神也廣為流傳,骨肉被披上此時此刻的現代衣著重生,日本當代漫畫《惡之華》就是其嶄新生命的最好例子。而最近閱讀其作品《現代生活的畫家》不是他小說或是詩集的表現,而是一本藝術評論的文學創作,這種文體在華語圈比較沒有適合的稱謂,但在法語叫做essai,是以個人文學風格書寫思考過程的自由文體,沒有固定形式,主要可說是將創作者思考的過程透過表達誠實記下,或許波特萊爾在書寫《現代生活的畫家》時也沒有刻意要求,沒有矯揉造作地嘔吐出essai的形式,就是靠自己的「觀察」與「表達」,讓沉澱在淤泥中混沌污濁的思想慢慢被漫流沖洗,進而漂浮於午後陽光之中閃耀,讓文字沐浴。
《現代生活的畫家》是一本藝術評論書籍,波特萊爾評論一位與他同時期的畫家——康斯坦丁·蓋(波特萊爾稱之為G先生),以及透過G先生延伸出的諸多問題與思考過程,有關那些飄蕩在波特萊爾四周空氣中的,有關藝術之於歷史的思想、頃時片刻呼嘯而過的迸裂、自然的醜陋、人工的雋永。
——「在社會上,甚至藝術界,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去羅浮宮,在儘管是一些二流卻很有意思的畫家作品面前匆匆而過,不屑一顧,而是出神地站在一幅提香的畫、拉斐爾的畫或某一位因複製品使之家喻戶曉的畫家的畫面前,隨後滿意地走出美術館,不只有一位心中暗想:『我知之矣。』這樣的人,他們讀過了拉辛,就以為掌握了文學史。」
波特萊爾藉由闡釋G先生的畫作,帶出了一種對於藝術美學的見解,經過所有的藝術沖刷,我們努力睜開雙眼,或許能瞥見藝術之美,其實是一體兩面的。而就是我們對於美的多面性之思考,能使自己脫離美單一局限性的困牢。波特萊爾說美最少有兩個面向,其一是永恆的、雋永的、普遍價值的(這也是台灣諸多藝術大學教育鼓吹學生做的面向),這類的藝術創作能貫穿所有時空,其傳達或暗示的道德價值總是能和現今相互對應,好的、善的,藝術家細心雕刻,用的一筆一畫都十分小心,去骨精粹,最後作品能經得住此時彼刻評論家的抨擊,永傳於世,以白話來說就是「經典」。
而此時在暗處洶湧,在影子中醞釀滾動的,在每個時代的泥流中掙扎的,還有美的另一個面向。它是瞬間的、一閃而逝、代表當代歷史性、「現代性」的作品。在那其中充滿了當代人們「佔有」的一種精神,那精神貫穿在人們的服飾穿著、飲食、用字遣詞以及神情舉止。因此波特萊爾認為藝術除了有永恆的特質外,它也有書寫當代歷史能量的特質,藝術可以在其中傳遞一股當代獨有,後世永遠無法複製的心魂,即使現在的年輕人化上90年代的妝容,穿起90年代的寬鬆牛仔褲、粉色襯衫,他們也永遠無法成為90年代的少女或浪子。一幅在90年代創作的詩詞、畫作、攝影、電影,都是無法在2021年複製或揣摩的,其無限的接近,只會成為一個跛腳顛簸的跳梁小丑,在時空水流中溺斃。而這類的美學精神該去何處追尋,該向何處吶喊呢?那全都是被埋藏在二流、三流藝術家創作之中。不是沒有,只是上頭的灰塵淤泥難以撥開,讓太陽在上頭孵孕。
而G先生(他終於出來了!)就是能感受到其藝術瞬間如子彈噴發的火山之美。他是社會的觀察家,而不是藝術家,每日到街頭上與群眾融合,感受「現在」,不停地「觀察」,然後不停地「表達」。波特萊爾在這時已經闡述了自己對於藝術創作的價值觀,藝術就是觀察與表達,感受現在當下穿越身體之有形的、無形的物與魂,然後拼盡全身細胞血液將其寫、畫、拍、刻下。而這類的才能本來就有如流星一樣,鮮少在人類中流竄,只有少數人能擁抱這樣的天賦,而波特萊爾進一步地解釋為何G先生,這個社會觀察家對於當代的珍貴。
試著想像一下這樣的人,一個乳牙正左右搖擺的小孩子,在這之前,他生了一場大病,那可是快奪去他還有些奶香味的性命,發了好幾週的燒,身上的汗與淚流了又流,簡直能為外頭的花兒澆水,最終他彎腰躲過死神的一斬,回到了骯髒污濁的人世間。就在此時,他一張開眼,所有的光與暗、所有的鳥語和花香、蒼老的母親和奔走的父親,對我們來說一切如故,無限被拉長的俗普,在這小孩子眼中是全然的嶄新。他會對所有庸俗的事感到新奇,好奇心快要衝破他的脾臟,那就是波特萊爾描述的,「現代性」藝術精神的展現,藝術家要成為的就是這樣的小孩子。在精神上大病初癒的孩童,對任何無趣的事物展現無限的好奇。試想,這樣的精神不只藝術家,更像是個冒險家。
而就是因為必須觀察所有在眼前蹦跳流逝的人事物,又得將其感受、體驗,再將其表達,因此G先生感嘆自己的手無法跟得上自己的思想,只好用最快的速度,筆在紙上瘋狂交錯,發出火光,最終每一幅畫作都是正在進行的草圖,這樣的形式,更加展現藝術之美的「現代性」,是一種現在當下的「瞬間凝視」。
波特萊爾的目光尖銳,提出了藝術多面性的觀點,也引用了實際的當代畫家,利用其觀察的主題,使用的手法,以及最後衝撞出的「刺點」,讓美的多面性能被更輕易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