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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27, 2022

關於《下午》,我想說的是⋯⋯

作品詳見:https://youtu.be/Bp74k755g54

2021年年初左右,我在電視上看了一集名偵探柯南的電視動畫,故事描述柯南、小蘭、園子三人在放學回家的途中看見一名婦人在家門口逡巡,她家裡被人闖入,但又說來奇怪,家中財物都完好如初,沒有失竊。這案件的設定讓我十分有興趣,光是對於「家中好像有人來過,但卻又沒有東西遭竊」的設定就有不少想像,我便將這樣的概念放在心中,認為之後或許可以依照這個原點創作。幾個月後,我想要拍攝一部短片作品,但真要拍些什麼還尚未有任何頭緒,我便以前述的故事橋段改編創作,描述兩名不知是否為警察的年輕人,來到一名女孩子家裡頭偵辦一起被闖入但未失竊的案件,名為《下午》。

在撰寫過程我沒有任何的核心概念可以遵循,許多寫作上的選擇全憑直覺。最終完成的劇本不知覺地著重描寫三名年輕人在偵辦過程中逐漸忘記原本的目的,轉而尋求對彼此的依偎,或是說鬼混的過程。

將這個劇本完成後我便將其擱置,準備自己當時後的製作。幾個月後,2021年八月時,我重新拿出《下午》來著手製作的過程。然而,經過了數個月的冷卻後,那股新鮮感早已蕩然全失,我以客觀的、理性的視角來看《下午》後,深覺這只不過是個拙劣的形式主義作品罷了。因此,為了要讓《下午》更加飽滿,即便不是為了討好觀眾而做,我必須重新檢視創作動機,以及抓取、歸納、統整出明確的影片核心。

為何我會被動畫中的事件吸引?為了釐清這個問題,我必須將那動畫中的故事重新且更清楚地闡述一次,以便分析為何我會被吸引。一名婦人在高中畢業數十年後,在東京郊外生活。某日她買完菜回到家時,發現家中的擺設有異樣,疑似遭人闖入,她立刻撥打了報警電話,並來到門口等待警察的前來,沒想到遇到了柯南一行人,便簡單敘述了案件的內容。首先,婦人闡述自己的櫃子中有一疊鈔票,這疊鈔票原先都是新鈔,但她回來後發現這些鈔票全有了折痕。接著,她又發現應該收好的高中畢業團體照被擱置在桌子上。而就在婦人疑惑之時,她又發現家中的佛壇被插了三根香,根據這三根正在燃燒中的香可知,嫌犯應該是在半小時前離開的。

上述的段落中,到底是哪個元素吸引著我?我在此由我第一版寫出的劇本分析兩者的相似處,以後設的方向切入。

我寫的劇本概念如下:兩名年輕男孩來到同樣年輕的女孩子家中,這兩名男孩雖然聲稱自己是警察,也有相對應的證件,卻沒有穿著警察制服,吊兒啷噹的態度也讓人懷疑。女孩子在說明家中狀況時,兩名男孩子心不在焉,卻對女孩子的私生活有興趣。大家努力推理著案件的可能,最後卻一無所獲。漸漸地,三人開始忘記了探案而鬼混。當他們度過了歡樂的時光後,因為疲勞和鬆懈,三人不小心睡著了,此時,有一個全身黑的男人進入了房中,以一種時間回逤的方式重現了犯案的過程,隨後又消失在房間裡頭。傍晚,三人驚醒,驚覺自己竟然和陌生人如此親密地共眠,趕緊草草道別。

對於動畫中的故事(以下稱「文本」)的共感明顯來自於我將案件中的曖昧性(到底有沒有偷、闖入),和人物身份之間的曖昧性(警察與否)以及行為之間的曖昧性(肢體碰觸、辦案與否)掛鉤。顯然,我對於文本中的曖昧性有興趣。對於敘事來說,曖昧性可使觀眾期待接下來的故事發展。但以創作面來說呢?曖昧性代表的是不確定有或沒有。或許此曾在,也有可能此根本不在,但其現象又讓人猜想「其可能曾在」的感受。就好像在平常煩悶的生活之中鬆動了什麼,進入了全新的冒險,拓展了對於生活的想像。這樣的鬆脫感,對比於日常生活的庸庸碌碌,讓人有種輕盈的感覺,而會想要追求這種偶然的族群,或是說意識到偶然,並且會享受其中拒絕脫身的,是當代年輕人。

回到劇本,我會以年輕人為主角,一方面是因為自身年紀的關係,撰寫上會比較有說服力;但另一方面,這樣的角色在面對到這樣的偶然時,也才會享受其中,而不是急於弄清現況。

因此,雖然還不敢輕易定論,《下午》應該是關於(我眼中的)當代年輕人特有的側寫描繪。

若將文本與劇本的相似性對照就可以輕易推導出創作的核心目的,那未免太過草率。在此,我想引用我近期的生活來以另個方向切入,證明為何我相信《下午》的核心概念與年輕人特有的氣質有關。

近期我的學校即將拍攝需要搭景的短片製作,為此同學們必須用課堂之外的時間從木材切割開始,包含補土、上漆、組裝景片,最後打造出一個寫實的空間。以學校制度的眼光來看,這是為了學習業界搭景、美術陳設所必須的功課。然而在操作現場總有一種弔詭的氣氛。

在外面租借場地所得的結果一定比我們親手搭景更省力、更省錢、更省時,同時間也更寫實、更具說服力。而同學們到現場也大部分是在聊天,鮮少認真工作,最後木工的工作只是讓平常沒有見面的同學們一個聚在一起聊天的好藉口罷了。

這種「正事之下的扮家家酒」是一種我們年輕人生活的寫照與象徵,而我們在其中也逐漸知曉自己不是真正的工人,所有努力在兩個禮拜後就會被拆碎,並且成果也不會比在真正的屋子裡頭拍攝好。意識到這點的我們,認知到我們的身體在做的事和我們腦袋裡在想的事的我們,藉由肢體的動作,粗鄙地掩蓋真正的意圖,大家其實只是想與彼此鬼混。

所以這算是什麼?是偷懶嗎?心不在焉嗎?說實話,我現在也搞不太懂。但我認為這是專屬於年輕人獨有的氣質。尤其是當一名少年與到了一名少女,即使他們有正事在身,一個眼神的交換之後,情慾如同泉源一樣難以掩飾。

因此,《下午》中的三名角色根據上述的邏輯,我緩緩建立了他們經歷的事件:三個人在辦案的過程中逐漸轉而與對方尋歡。但是為何他們最後會在睡醒後驚嚇並且離去呢?關於這點,雖然我也仍未清楚,但我想以「姓名」為切入點思考。

鬼混是一種建立在「不深度認識彼此」狀態下的相處,但在相處過程中我們聊天、談心,最後一定會越來越相識。因而鬼混時,為了避免我們最後真的熟識,然後付出太多心思,卻又被對方背叛而傷心難過,我們會保護能代表自己的一小部分,剩下袒露的只是一種類似剪影的個人輪廓。對我來說那個在鬼混過程中不能被對方知道的最後防線就是真實的姓名。當你知道了對方的真實姓名,你好像就會與對方更加靠近;而就算彼此談了一個清晨的天,不知道對方的姓名,要能再找到對方也是更加困難。

因此青少年鬼混的當下是不會有姓名的,更多的是讓暱稱流竄,可能是英文或是中文小名。當彼此都沒有真實姓名,即時當下大家都深愛著對方,這段關係卻又好像可以隨時省略與拋棄。這點十分弔詭。畢竟我們在關係之中,無論採取任何方式,都想要接近對方,但我們又深怕對方最後跨越了中間的那條線;所以我們不停向前試探,卻又恐懼著踩到線的那一刻。為了避免那一刻,我們給自己脫身的安全鎖,就是不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現在回過頭來看,我大致能整理出《下午》的架構與角色目標。這是一個關於竊盜未遂案偵辦過程的故事。兩名不知是否為警察的男孩們,他們在房間內與女孩相處後有了慾望,故在偵辦過程中不停透過言語與行為暗示著女孩子。而女孩子也接收到男孩們的暗示,並且接受了兩人。三人在曖昧與肢體接觸中逐漸忘記原先的目的,其目的轉變為與對方越近越好,越近越好;但在要靠近的過程中,他們又不洩漏自己的真實姓名,作為一種防衛。一來一往的攻防中,他們最後應該是有性行為,然後熟睡,在睡夢中意識到他們原先的目的,然後驚醒,趕緊離去。

隨著劇本三番兩次的改寫,許多單純為了美學服務的元素都被省略了。例如其中一個版本是警察有在外頭監視一名殺手,而女孩打電話報警打到了警察手機裡。由於我逐漸釐清《下午》的核心概念,因此刪減了許多無法扣回核心的段落,改為更精簡的方式呈現。我希望與其增添外在元素來去烘托或指認角色之間的關係,倒不如簡單營造出環境,讓演員以動作、眼神來去製造曖昧的感受。當然,這樣精簡的處理考驗了我與演員之間的配合,目前尚未開機拍攝,我還必須好好思考每場戲角色的動機以及場面調度。

劇本更改了近十版,給了兩名同學參考,目前兩人都能讀得懂核心。雖然參考數目太少,但我認為現階段的劇本是往好的方向發展。該怎麼說呢?之前的劇本寫作我往往對於故事核心會處理得太過隱晦,但是太濃厚又會給人在說教的感覺。我傾向讓觀眾得到一種體驗,而非是一句金句良言;在這點上,我認為《下午》的寫作處理得不錯,我讓三個角色經歷一場又一場的閒聊與鬼混,透過體驗讓他們三人的小世界和外在的現實分開來。

《下午》的核心是在嚴肅社會中偶然開啟的鬼混,這輕鬆的時光卻又嘎然而止。重新回到劇本的核心,說實話,《下午》的核心即使有完整、清晰、有趣地被表達出來,但是這樣的核心是重要的嗎?觀眾有必要花二十分鐘看這樣的電影嗎?相較於其他作品,這作品的核心是不是太過膚淺了呢?但是如果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勢必得把《下午》完成,再重新檢視才能得出答案,我抱著這樣的疑慮。

總而言之,不停超譯或是詮釋自己寫下的文本只會落入自溺的形上學思考圈套,而無法透過表徵或寄寓與他人溝通;因此我便帶著諸多困惑開始了《下午》的拍攝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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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8日,我與三名演員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系系館排練,這是我第一次與演員排練,多少有些緊張。

我思考了許久,若我是一個自私的觀眾,我到底希望從文本中的角色互動之間得到什麼?想了許久,最後得出了熟捻與親暱這兩個概念。角色間不一定要有動機,但角色間必須要有默契與相互的吸引力。我為了要讓演員間有熟悉感,想到的方向是「聆聽」,為了讓他們對彼此感興趣,首先要先能仔細聆聽對方說的話、做的動作。為了要創造聆聽的空間,我把原本的劇本除了那個演員以外的,其他演員的台詞全都用黑格蓋住,只留下他自己的台詞。因此當我們到了排練現場,大家在讀本時,演員只看見自己的台詞,我也順著這個概念告訴他們與其妥善流暢地唸出自己的台詞,倒不如仔細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用了什麼語調,整句話聽清楚,確定對方說完後,再接著自己的台詞。有時候,為了讓他們更專心聽對方說話,我會希望演員在聽對方台詞時,甚至眼睛盯著對方。而這樣的概念,我也企圖放在演員自身的台詞或行為身上,當他們在排練時要講台詞時,我都希望他們以最小單位的情緒執行,就像只是單純朗讀一遍而已;這是為了讓他們能更以一種客觀的角度或是專心的態度感受自己與其他人的現場狀態。

因此,與其說表演,倒不如說是互相聆聽,而若拍攝現場能「捕捉」(而非再造)這種聆聽狀態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們每讀完一次本後,便會簡單閒聊一下平常的瑣事,整個排練現場沒有任何嚴肅的氣氛,一方面是因為我不知道實際的排練流程為何;另一方面是我正試圖營造出一種《下午》裡面角色間舒服愉悅的氣氛。最後我們總共排練了三次,簡單試了一些走位,但當下我也明顯感受到,表演是有機並且瞬息萬變的;要想讓活生生的人配合文字一舉一動是不可能的,而身為導演,要如何透過畫立界線、建立空間範圍來保護、烘托演員的現場狀態,才是最重要而我也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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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9日中午,我們於淡水自強路開拍,現場有三名演員、我與一位攝影,共五人,當天預計拍攝四小時。

第一顆鏡頭便十分順利,我們拍攝一名演員從建築物走出,經過馬路再轉進遠方的小巷弄,大約三顆順利結束。但隨即而來的是接近四小時的頓挫,我也在此刻才發現,原來我從來沒有認真配合過三名演員的群戲。在這之前,我在19歲時和朋友合拍了一部短片《矇眼布》,在這部短片擔任攝影、導演、剪輯的我於現場確實有和三名演員配合過,但與其說是在配合演員,倒不如說是演員透過我指定的走位來配合我的攝影機運動;但來到《下午》,我是在配合演員的表演。因此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對於三名演員同時在場的場面調度能力極為缺乏。前幾顆鏡頭甚至出現最基本的技術問題,例如一名演員明顯擋住其他兩個人的空間,或是演員不知道攝影機框住的範圍在哪,時常不小心只有半個身子入鏡,這些都是我之前沒有考慮過的,因此當我帶著美好幻想進入現場時,也苦澀地學到了一課。

經過幾顆失敗的鏡頭後,我也在當下即時感受到身為導演,與其給演員方向,真正自然的應該是要給演員環境與界線,告訴他們畫框在哪,告訴他們整場戲的速度大概是多少,告訴他們大略會做些什麼,剩下都是靠他們的詮釋來執行。因此我不停地刪減劇本那些繁雜的細微動作,只留下最粗略的框架,他們三人的互動也漸漸開始自然明朗。

攝影機的功用在於紀錄,而不是催化表演;因而演員在鏡頭前若只是被指引,他就會有背誦、執行的細微動作被捕捉,因此我們不可以給任何方向,不對,應該說我們不可以預設任何方向!要讓演員在鏡頭前不是演員,你不可以讓其去表演,既然不希望他們演,那就要讓他們有權利決定方向,因此我們只可以劃定界線,告訴他們在這樣的範圍內,想做什麼都可以。

舉例來說,我認為我整個拍攝流程和演員合作最好的一顆鏡頭是一顆兩個男孩子往遠方狂奔的鏡頭。當下我和他們說:「等等我喊跑,你們要拿著手上的安全帽狂奔,跑到遠方那個白色車子那邊才可以停,要跑得比你旁邊的人還快。」在這樣的導演指導中,我明確地給了範圍(何時開始、何時結束)、大概調性(狂奔),剩下的就讓演員執行,他們也會開始意識到要望向上方的窗戶,看看那頭的角色有沒有探頭出來。因為我沒有預設任何實際的狀態(每次皆是看完演員試走一遍後再決定機位),我也才會客觀地判讀演員當下的選擇和詮釋。

最終我們愉快地於2022年1月20日拍攝完畢,總工時為兩天,時數為六小時三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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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放鬆幾天後,我開始進入剪接,因為總鏡頭數只有十二顆的關係,短短不到三小時,我已經剪完初剪了。整體來說,我在表演上的調度依舊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排練當下的愉悅氛圍在現場我無法再次重現;若現場我可以捨去更多細節上非必要的堅持(減去人為的痕跡),給演員明確的範圍而不是鎖死動作,我想他們在配合上可以更好。

若把《下午》分成前後兩段,前段(也是實際拍攝的第一天)演員間的表演被我掐著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後半段(實際拍攝的第二天)因為給了他們明確的空間限制,例如以物理上的限制來說,第一天演員可以在約七坪大的客廳隨意走動,但這樣他們反而會對彼此卻步與尷尬,而第二天他們只能躺在沙發上,但相對地他們卻更加放鬆,這讓我在剪輯時更確信了前述的範圍一說。

對於剪輯,或許是因為在我上一部作品《變身》時,由於在拍攝期即興太多,導致我在剪接時不停地在拆解與思考文本,但來到《下午》,幾乎所有的創新都集中在劇本期,拍攝與剪輯只是具象那些可能性而已,我沒有太多的變化空間可以運用,雖然滿意這樣的作品,但還是稍嫌失落。尤其是寫到這裡,或許可以感受出我思考的段序,在寫劇本的時候不停擴充與猜想、反轉每個元素的運用,而拍攝期又能驗證與反思,但到剪輯幾乎一切落定,思考也慢慢停滯,只剩下一種洗滌的過程,不停讓勢必會浮現的東西浮現。

整體來說,我依舊很喜歡《下午》(也是因為自己作品的喜愛),我酷愛其斷裂與循環的特性,角色沒有目標又或是是忘記目標、看見又沒看見的符號、姓名身份的曖昧,這種輕鬆、中性卻又隱藏著控訴的調性我認為是值得被看見的。但同樣也滿是生疏的失誤,和眼高手低的尷尬,因此純論作品,《下午》可能不會被影展看見,或是被人肯認;但整體上《下午》更多的是對自己的絮語和反射,創作即生活,創作是包含在生活裡,我們也在生活中創作,循著這樣的角度,我對我自己的創作也有了嶄新的理解。

(附圖為拍攝結束後去都蘭時的海邊:202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