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titled:20210812
那妄自菲薄、自命不凡,依憑著其座落在有諸多光怪陸離之事的山上就沾沾自喜,依憑著有間容易沾滿水氣,忽大忽小影音雜訊的老舊電影院,依憑著在那虛度光陰,認為在麵包店外抽香菸就是新潮的年輕學子,豆豉般的孱弱影展今年又將他的作品給淘汰了。一聲不響,沒有回應地淘汰了,好似他的作品其實有某種技術問題,導致評審無法觀看;或是他當日的網路線被哪隻路過的小動物給扯斷了,在斷線的狀態下丟出了一顆球會打上翠綠的高牆進而反彈回來。那名單在網上一公佈,或著尚未公佈之時,就有不少人搶先分享,任二三十部電影的名字如皮球般被踩踏丟扔,幻想那些動人的場景能透過電影的片名來毆打和濫罵,從而逼出觀眾的眼淚。這和前一年的場景雷同,觀眾們帶著滿心期待進到如出一徹的電影院,看每部如出一徹的電影。他坐在觀眾席看著台上的影人們,各個頤指氣使,說話時下巴都會緩緩地抬高,在激動處時又會有如指揮家的手一般驟然落下,他們雙手的手指總會交織在一起安放在桌上,前後地移動導致工作人員細心蓋上的桌巾被手汗浸濕,留下一條又一條的水痕。每個導演的口氣大致相同,「我就是讓其自然地發展下去。」他們會這麼說,費盡心思遏止的高傲氣質其實是因為搞錯對方的語句才誕生的,他們聳聳肩,認為自己的天賦就像疾駛的火車頭,誰來踩下煞車都無可避免撞上巨石,敲出電影界所有人都能聽見的一聲巨響。有時他們會在最後的最後,突如其來地反問觀眾,「你們認為電影是什麼?」他們會這樣說,隨後將重心靠在椅背,桌下的雙腳伸直,牛仔褲相互摩擦發出難聽的聲響,你們認為電影是什麼,他希望觀眾得到反思,如果你們不知道電影是什麼,或是有任何其他的疑惑,如果你不知道你女朋友昨晚為何生氣,或是不知道便利商店的店員為何將你點的咖啡搞錯品項,假如你們有這些困難,包準你看我的電影準沒錯,這就是電影。隨後這些戴著鴨舌帽,整天嘴裡頭呢喃著拍電影的人要穿黑衣服的人們會漸漸年邁,進到各個藝術大學任職,荼毒更多萌芽尚未伸出土壤的學生。他們會坐在教室最前排的椅背,像二十年前在影院裡頭靠在椅背那樣,「你們認為電影是什麼?」他會這麼說,隨後看著眼前啞口無言,不知該怎麼讓老師滿意的年輕人,他會急著想訕笑,但同時又苦命地忍耐,認為身為一個前輩,一個老師,最不該做的事就是訕笑自己的學生,雖然他們的作品真的很差,太差啦,他們永遠達不到我這個水準。他會趕緊正襟危坐,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他環顧四周,左看右看,想到這些女孩子們可真是妍姿豔質,這些女孩子總是俯首稱臣,期待他身為老師的一言一語,任何可以寫進筆記本的東西他們都會如實記下,這些女孩子們渴望他隨口一說的任何讚賞,任何同情,只要這些就能充滿她們的身軀,使她們得到心靈上的富足。他移動了下他的臀部,皮質座椅發出嗚咽,他說了:「電影就是讓人感動的故事。」隨後教室一片安靜,他看著所有人不發一語,他們肯定是震驚了,他們肯定是醍醐灌頂,驚覺自己之前的學生作品大大的不足,太差了,真是太差了,他心想這或許會使他的學生失去信心,因此在這金言一語之後,他必須得好好安慰這些迷途的羔羊,失去靈魂的石像,他得好好跟學生們說:「繼續加油。」。
經過那年邁教授在晨間時光,幽暗房間中毫無觸碰,卻猶如被侵犯一樣的洗禮後,學生們會緊握著那殘留著的,隱形的陽具觸感,他們會竭心盡力緩慢地好好觸摸這看不見的東西,碰觸其各個虛構的皮膚皺摺,掌握這陽具的大小、粗細後,就會將其上色。隨後,這永恆堅挺,比太陽更盛,絕不消逝衰敗的黃金陽具會被他們輕輕安放在胯下,女孩子們會強健自己的大腿,讓自己的尿道透過肌肉緊縮總是封閉,畢竟那是金黃色發光陽具之所;男孩子們各自陽痿了,他們相互替對方閹割,他們透過討論彼此劇本中人物是否立體,「關係、關係、關係」,他們透過討論人物之間的牽絆進而閹割彼此,隨後開心地加冕對方從不軟弱的全新陽具。從此之後,他們全都會穿著黑色的衣服,操作著不必要的器材,像鬼魂一樣在拍攝現場穿梭。如果在某時某刻,他們胯下的假陽具鬆脫,或是某根血管的血壓增大,某種洪流在他們心中開始奔流,打算衝破任何在前方窒礙的泥漿,某個內臟正在扭轉,某種憤怒正在攀升,使他們意識到當下自己和他人的荒謬,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不對的,意識到他們想要欺騙觀眾,卻只欺騙了自己,那就會有另個身著黑衣的男女跑過來搖搖他的肩膀,和他說專心一點,他們要刻畫角色的內心,側寫人物間的情感。隨後火種就被撲熄,一切又完好如初,下部電影就要上映了,之後成為教授的又是誰呢?
於是年年的學生電影從沒變過,學校們只在爭相較勁哪部電影犯的失誤比較少。觀眾們看見自己看過的場地被拍成背景因此鼓掌,卻使導演們誤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他們會紅著眼匡鞠躬,希望能擁抱和他一樣淚流滿面的觀眾,卻不知其實是因為自身眼中的淚水滿溢,進而打濕了眼匡中所有觀眾的臉,根本沒人流淚,有些人甚至睡著了。電影全都長成一樣,不停用粗鄙的伎倆催眠觀眾,這是人文主義,那是寫實主義,這個拍得比較差所以是形式主義,那個又是⋯⋯。電影全都一樣了,看一部等於看了十部,多麼划算,多麼賞心悅目,影評們不需多加思考,就能用同一套邏輯交叉評論各個作品,「是呼應!」他們說。幾間藝術大學交織而成的網路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絲毫沒有一絲漣漪或海浪,一片平靜,就像湛藍色的地板。之後開始了,地板首先在角落破了一個洞,某顆石頭從哪個不知名的小鎮,哪個不被在意的草叢中被擲起,隨後落在這片汪洋之上,掀起從沒見過的滔天巨浪,反轉所有學生、老師、影評的五臟六腑,引起所有人的嘔吐。這是他們從沒看過的玩意,「這不算電影」他們會這麼說,罵聲此起彼落從沒停下,在陽具被海浪侵蝕拍打之時,他們試圖用在學校裡學到的,其他身著黑衣的人們說的圭臬來衡量這轟天異獸,卻發現不知該從何開始。實在太醜陋了,這是個濕黏、長毛、顛簸不堪、五音不全、似人似獸的東西,該從何量起,該從何結束,這種東西(他們不願稱之為電影)從沒看過,他們轉身一一把頭撇過去,不願觀看,不願承認其存在,學生們一一望向那發給他們陽具的教授,希望他能解救眾生,殺死這莫名其妙的玩意。
這電影不需要幾個人,不需要幾台機器,拿個手機就能拍,這光暗對比胡亂無比,這聲音只有單聲道,這演員該哭的時候不哭卻在生氣,導演過度用力,太用力了,雖然沒現影,沒出聲,但他撕裂了整個影框,他沈默地吶喊,翻轉拋棄任何準則,沒有思考與安排,如草書一般在影像上作畫,所有在他身旁的演員與工作人員也都在蹦跳,他們將頭甩來甩去,像在閃躲隱形的跳蚤,他們在不該拍攝的時候按下快門,在尷尬的瞬間擁抱彼此,他們不做呼吸,影像越來越薄,就像蛋殼一樣好像隨時要碎裂,他們全力奔馳,直到吐在彼此身上,隨後影像嘎然而止。
真是不好看,大家心想,真的太難看了。有一些觀眾呆滯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其他人趕緊離場,並在外頭吞雲吐霧,痛罵鏡頭的組合不尊重電影,褻瀆了電影之神,電影該不該是種宗教他們並不清楚,但他們認為此時該是。隨後這部電影被反摺,收納在某個不知名的硬碟中,不再被誰提起過。那導演、那攝影(整個攝影燈光組只有他一人,連盞燈都沒有)、那為數不多的演員,他們撫摸著自己拉傷的神經與臟器,感受著身體被沖刷的餘韻,進到各自不同,但都和電影無關的產業裡頭埋首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