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陳果《餃子》—輪廓模糊下的符號衝撞

初看陳果導演，這名具有濃厚香港本土精神，透過電影與生活政治碰撞的創作者在主流商業媒體平台上的一部作品《餃子》。可以感受到陳果透過將人物輪廓的模糊化，企圖洗滌出一種由符號的組成衝撞出的世界觀。少了直球對決的影像辯證，政治、倫理上的探問必須依附在主流商業敘事之下，透過類型的表達來隱喻；也因此若想兼顧敘事流暢程度，又有意在敘事中安插議題的探討，後者的份量勢必會縮小如墮掉的嬰孩，也無力地隱藏在敘事這母乳其中隱沒。

但實話實說，《餃子》依舊是一部出色的作品，前段透過李太太進入媚姨公寓來闡述兩個女人的相遇，同時也安插了女人們的動機——李先生對年輕女人的貪婪，以及對老婆的百般生厭。這其中的訊息拋接非常有效率地，以一種大衛林區之《穆荷蘭大道》和《橡皮頭》如鬼屋般開啟式的進入，讓慾望與風險在外頭的老人、牆上的破紙和鐵門鎖上流動。緊接著，就是我上述所提到之角色輪廓的模糊化，我能深刻體驗到陳果在《餃子》中試圖透過拓展界線與範圍，拓展我們對於「人」的想像，模糊化人的輪廓；使我們對「何以為人」的答案更加寬敞。而這樣的模糊輪廓，使角色越來越趨近成了一個無法形容的物體，或是猶如白靈所飾演的，讓李先生失語的開腳妖魔。當我們看見白靈的肌膚在幾乎沒有半點脂肪下全身緊繃、雙腳敞開，小腹平坦卻傳來陣陣的嬰兒摀咽聲時，當我們在腦海中企圖揣測這是一種未曾瞥見的猛獸時，我們就在傾刻之間反身地落入自己設下的圈套，一種依照過往經驗試圖「框出」一個人的樣貌的圈套，一種德希塔企圖駁斥的陽性二維主義。我們進而得到無限羞愧但真摯的侮辱。這種如蝴蝶球般，透過「拓展」進而「模糊」最終達到「反思」的技法，絕對不是用商業類型電影這樣三言兩語的巧言妖話就能將陳果如此的努力掩蓋過去。

然即使透過拓展的方式，拉寬並且反思了我們對於人的想像，我卻在觀影過程中感受到一種突兀的，分門別類的二維思考。片中媚姨多次和李太太闡述：「我們女人⋯⋯」這樣的句子，而在仔細反芻後便會發現，陳果試圖用了一種反面的激將法式的隱喻，透過多種層面加劇刻畫片中男與女，陰與陽的撕裂；試圖讓所有角色選邊站，讓男人與女人更加的片面化、類型化。李太太，李太太，她好歹也是個女主角，但卻沒有自己的名字，歸屬於一個男人的影子底下，連該叫什麼都不知道。

而當片中全天下所有女人莫名其妙地對於生命、對於人生的幻想、理想都是如出一徹，且都是飛蛾撲火地追求，為了得到一個好男人，一個忠貞的男人，一個不要自己自身就會原地粉身碎骨的男人；而男人又總是居高臨下，俯瞰全貌，打幾通電話就比女人奔走數週還要有用。就在我們觀眾意識到這一切的謬誤之時，若我們不會惱羞成怒地私訊陳果的臉書，我們就會感受到一種反手拍打出的思維重球。當調味料加劇，我們就會反面意識到自己平時吃的料理多麼重鹹；同時也體悟到其實誤謬的莫過於我們身處的現實社會。

而陳果或許有顧慮到觀眾無法得到這樣的反面刺激，進而流失停滯在憤怒的綑綁之下，無法進一步思考，故片子中後段的獨立質地和其前、後段大相徑庭。主要原因即是陳果試圖在這樣的節奏底下，當影片運行到約一小時左右，觀眾的恐懼與忌諱達到一定程度，再繼續加深只是無意義地提高情緒；陳果在這時用了兩場戲，不只是轉換了節奏，更多的是以一種「出戲」的方式刺了反面痛點，讓觀眾「驚醒」於傳統電影要求的「催眠」。

片子中後段安插了兩場戲，即是李先生腳骨折，卻巴不得立刻與李太太上床，這樣的顛倒，打破了前段與後段依舊保持的二維主義，開始讓觀眾透過權力的扭轉，而扭轉本身竟然是因為女人吃了水餃；這樣猶如夢境的衝突與荒唐，觀眾進而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土地與社會之謬誤。第二場戲更加震撼也更精練。媚姨從女學生家中走出，抬頭一看天空即說了一句：「這是什麼地方啊。」便轉身離開，這場戲應聲結束。若攤開整個戲劇結構來說，這場戲根本是毫無意義，不僅打亂了原先依照恐懼而推動的懸疑氣氛；還讓觀眾在時與空上極度混淆，無法釐清當下這場戲對於整個電影在時間線上的位置如何。然而這場戲之所以可說是整部電影的「文眼」在於白靈、陳果用了全身上下的力氣，迸發出令人懼怕的詭異氣息，創造出了似人非人、八頭十尾的妖獸；但是，卻在良辰吉日誕生之時，問了自己：「這是什麼地方？」一種橫跨作者、角色、觀眾，超越三位一體的終極反問，追問了這樣的故事、人物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會不會以另種形式萌發在我們污濁的現世。此外，還讓白靈飾演的媚姨這個角色達到一種宗教性的神學俯瞰位置，讓觀眾意識到「被注視」的感覺，有如穿越了第四面牆，但不是那種使演員看鏡頭的老調方法。

總而來說，《餃子》透過類型化的元素，將許多具有足夠反思性的議題偷渡（於這部片，依照政治時空諸多我沒提到的元素，或許使用這詞更為適當）進了體驗之中，還在巧妙之時中斷了觀眾的體驗，讓觀眾意識到體驗本身，還意識到體驗之外可能隱藏了什麼，實為佳作。